1100個村鎮(zhèn)、1000多位操著不同口音的農(nóng)民、140期節(jié)目……趙玉順在拍攝社會紀實類節(jié)目《遇真紀事》的5年來，將鏡頭對準農(nóng)民、土地、作物，記錄下村鎮(zhèn)生活的“樣貌”。目前，《遇真紀事》已經(jīng)有51.6萬粉絲，單集最高播放量近500萬次。
趙玉順說，在湖南山村里長大的他，對“村鎮(zhèn)”這個詞有著復雜的情感，祖輩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告訴他，要走出大山。2013年他考上大學，遠離家鄉(xiāng)。但畢業(yè)多年后，他又“逆行”回歸鄉(xiāng)村拍攝《遇真紀事》。為何發(fā)生這樣的心理轉(zhuǎn)變，趙玉順向北京青年報記者講述了他制作這個社會紀實類節(jié)目的初衷。
畢業(yè)后一邊打工 一邊開始拍攝工作
從出生那一刻開始，我就好像在被“往外推”——好好讀書，以后去城市里找個好工作。沒有人會說以后要在村里種一塊好地。我奶奶是文盲，從我很小的時候，她就告訴我，“順伢子，你以后要去北京讀書，不然去上海也行”。你要往外走，城市代表你的未來。
我也這樣拼命“走出去”了。2013年，我來到海南一所二本學校上大學，讀新聞專業(yè)。那時幾乎每個寒暑假我都在當?shù)匾患叶际袌髮嵙?，除了想努力在城市里落腳，另一個原因是沒有地方可去。
6歲時，我爸媽離異，他們又各自組建家庭生兒育女，在我的生活中“消失”了。我跟著爺爺奶奶長大，小學時要寫關(guān)于父母的作文，我都是把爺爺奶奶的故事套進去。我對爺爺奶奶有很深的感情，他們在我高中和大學時的相繼去世是我這輩子最難過的事，我會覺得我的家沒了。
2017年本科畢業(yè)，從實習記者、見習記者，再轉(zhuǎn)為正式記者，我用了一年的時間。但剛轉(zhuǎn)正7天，我就辭職了，想去記錄和表達與自己更貼近的事。
辭職后，我來到三亞最南邊的一個小島——西島，在這里的工作是給島上正在開發(fā)的小漁村做公眾號，拍視頻、照片，寫文案，記錄跟這座島有關(guān)的一切。
我要記錄島上的婚喪嫁娶、民俗歷史，甚至是更具體的事情。比如說，怎樣制作加貝殼粉的檳榔，怎樣跟著阿姐上山割野生仙人掌，做出一道具有奇特口感的炒仙人掌……拍攝這些普通人的故事，我很感興趣。
做了兩年半后，我還是離開了這個小島，想去體驗大城市的生活。此后，就開始了“顛沛流離”的日子。2020年3月，我來到深圳投奔大學同學，在一個文化公司里拍宣傳片。在這里，我認識了貞貞，《遇真紀事》里的“真”就是她，“遇”是我。
一年后，我倆北上來到北京，在一家公司里做宣傳項目的采寫、拍攝工作。四個月的時間里，我們從中國傳媒大學搬到梨園，又搬到果園，通勤的時間也越來越長。在地鐵里，你會發(fā)現(xiàn)很多人都是跟我們一樣，從村鎮(zhèn)出來的。那時，我和貞貞就有了做《遇真紀事》的想法。
2021年7月，我們坐綠皮火車到了廣州，一邊繼續(xù)打工掙錢，一邊開始了自己的拍攝。基本每個周五下午，我們會租車去周邊拍東西，一直到周日晚上，有時甚至是拍攝到周一上午直接去上班。
后來，城市和縣城很少拍了，發(fā)現(xiàn)跟自己更貼近的還是村鎮(zhèn)。那些稻子、麥子、水果、農(nóng)作物，還有村里面的爺爺奶奶、叔叔阿姨，才是我所熟悉的。有一次，我們在潮汕拍攝時，拍到了一個網(wǎng)友的爺爺，他特別感動，因為一年到頭，他也就見爺爺一次。對于很多在外工作的人而言，對家鄉(xiāng)的認知已經(jīng)縮短到春節(jié)那幾天。
從被采訪者身上 看到爺爺奶奶的身影
貞貞那時說，出去搏一把吧，我們才27歲。
2022年5月，我們辭職離開廣州的城中村，落腳在她的老家——廣東湛江的一個小鎮(zhèn)上。當我倆開著租來的小轎車快到小鎮(zhèn)時，貞貞在馬路邊上把車停了下來，說要等天黑再回去。因為當時又不是過年，我倆把鍋碗瓢盆、油鹽醬醋都帶回來了，村里那些看著她長大的人就會覺得很奇怪，議論我們是不是在城市里混不下去了，沒有出息才回來的。
那時，我們不出去外拍時，就待在鎮(zhèn)上。這個鎮(zhèn)非常小，漸漸地，周圍的人也開始對我們噓寒問暖，有的甚至旁敲側(cè)擊地問“是不是病了”。
有一天貞貞的姨婆還過來找她說，鎮(zhèn)上超市在招收銀員，要不要去試試，每個月1800塊，要懂用電腦，站著收銀就行了，還說貞貞要比那些大媽們更有競爭力。
那之后不久，我貸款買了一輛小車，和貞貞開啟了“路上的生活”。
去南方我們開自己的車，去北方先走大交通再租車。我們基本上都開在村道、省道、國道上，不怎么上高速，這樣可以隨時停下來去跟地里的人聊天，比如說，地里主要種什么、收益怎么樣。
我倆會根據(jù)衛(wèi)星地圖，看哪里有山、河、丘陵、森林、耕地。了解一個地方的方式，不是看它的城市里建了什么，而是它的地里種了什么。前后5年時間，走過了全國超過1100個村鎮(zhèn)的水田、魚塘、旱地、果園，采訪了1000多位操著不同口音的農(nóng)民。
我們首先去的是廣西。2022年8月，我在廣西河池大化縣的紅水河邊，遇到了兩位70歲左右的大叔。他們年輕時都在廣東打過工，一個在東莞做玩具，一個在深圳拉石頭，直到年紀大了回老家。
開始的拍攝很隨機，沒有預設選題，也不知道下一個采訪的會是誰。
在拍攝《遇真紀事》的同時，我們還做了一個系列紀錄片《中國經(jīng)濟作物觀察》，采訪了果農(nóng)、茶農(nóng)、挖藕人等。
在我的記憶里，小時候每年春天，在湖南邵陽的村子里，爺爺都會去借村里人的水牛，給我們梯地上的那片水田犁地，然后再把育好的秧苗插到田里……
我尋找和記錄這些農(nóng)民，其實也是在“尋找”和重新理解我的爺爺奶奶。我對爺爺奶奶有很深的情感，但并沒有機會去真的了解他們。在跟這些老人交流時，當他們給我講從前的經(jīng)歷、生活的處境和擔憂時，我會覺得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我的爺爺奶奶，他們像是一塊塊的拼圖，通過他們的視角把我的爺爺奶奶的人生經(jīng)歷拼湊了起來。
所以，我會對這些田地里的老人感到很親切，也會共情他們的處境。
奶奶去世時，我大四，馬上就能掙到錢對她好了，但還是沒有等到。所以，我很希望現(xiàn)在還在的這些老人能被更多地看到，得到更多的關(guān)照。這也成為我做《遇真紀事》最重要的原動力。
“留守不失守” 希望小學的故事留下深刻印象
我們也經(jīng)歷過做不下去的時候。2022年8月，在辭職三個月后一直在負債，沒有任何收入，覺得沒辦法了，我們商量著再做完一集就回城市打工。在給這一集寫文案的時候，想起那段時間在路上拍攝的感受，就有很多話想說，尤其是關(guān)于農(nóng)民的。這一集讓《遇真紀事》的粉絲躍升到10萬。粉絲的增長把要放棄的我們給救回來了。
我們要做的是呈現(xiàn)“日?；钡霓r(nóng)村。從種地、打工、收入，到氣候、家庭、教育，村鎮(zhèn)發(fā)生的事，我們都想去做記錄。
這5年，當去過了很多省份的村鎮(zhèn)之后，我們會做一些總結(jié)性的選題。比如說《2025農(nóng)村希望小學紀實》，從2024年開始，我和貞貞走訪了安徽、湖北、江西、廣東、廣西的70所希望小學。截至2023年年底，全國共援建希望小學2萬多所，它一直是一束光，照亮著無數(shù)農(nóng)村孩子的求學路。但是在目前生源減少、撤點并校的時代趨勢下，越來越多村子里的希望小學已經(jīng)或正在走向停辦。還在堅持的，學生人數(shù)也普遍從三四百銳減到不足百人，多數(shù)學校只能先取消高年級作為緩沖，盡量讓低齡農(nóng)村兒童長大些后，再走向更遠的上學路。
現(xiàn)在，很多村民選擇把孩子送到鎮(zhèn)上或城里上學，留在村里的不多了。
村小撤并后，由于很多兒童的父母在外務工，祖輩年紀又大了，沒辦法每天接送，很多孩子早早就開始了寄宿生活。我在安徽六安金安區(qū)翁墩鄉(xiāng)的一所希望小學看到了一個很好的解決方案，這所學校做了兩件事，一是安排了兩輛校車，接送離學校遠的孩子；二是有午托一小時和放學一小時后的輔導作業(yè)。如果這兩件事推廣開來，也許會有助于農(nóng)村留守兒童的上學和成長，也解決了老人的接送負擔。
在這次的走訪中，有一個畫面讓我印象深刻——在安徽六安裕安區(qū)平安希望小學教學樓上寫著五個大字：留守不失守。
我們希望能把這些真實的村鎮(zhèn)日常客觀呈現(xiàn)出來，不管是對老人的關(guān)照，還是對留守兒童的守護，這些都需要先被看見，就像我們經(jīng)常說的那句：讓被忽視的得以被看見，因為關(guān)注本身就是一種力量。
文/記者 計巍
統(tǒng)籌/宋建華 供圖/受訪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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